一开始，对跑步的厌倦可谓理所当然。小时候打闹时的追逐，如果也能算作奔跑的话，给我带来的教训还是比较丰富的。不顾脚下莽莽撞撞地摔倒，使饱满天庭，逐渐平淡无奇，更无须拿穿逐大街小巷差点遭点命丧车轮的体验来告诫自己。对用心良苦的父母而言，幼年时的我们，最好是安安静静地慢慢长大就好。因此那时，奔跑打闹与惩戒形成了条件反射，双腿迈得稍微快一点，就有一丝隐隐不安闪过心头，就像正玩在兴头上，传来一句你妈妈叫你回家吃饭，所有的兴致和气氛，全数被破坏。
读书以后，这种厌倦变得无以复加。因为跑步被赋予了体罚的功能性作用。一件事情如果和惩罚联系在一起，我们的脑海里会本能地给它附载消极的情绪。如果当年学校里老师的惩罚是，去颠一千次球，或者完成100次射门，我想我现在对足球也会敬而远之。
但凡有杵逆师长，手掌遭鞭笞之外，罚站和跑步是最经常的惩罚，一静一动，相得益彰。现在想来，如果小时候就热爱奔跑，那末跑步会是最好的惩罚。但是，那个时候，跑步与“枯燥、重复、单调、疲惫、无聊”这些令人沮丧的词语联系在一起，还无需说那条坑坑洼洼的煤渣跑道。
唯一一次长跑的体验，是跟发小较劲。那时我们每天放学都要经过初中部的操场，一天他心血来潮，扔下书包开始跑。第二天上课时告诉我，跑了20圈（200米跑道），我当时心里一惊，第一时间都不是去怀疑而是去表达不屑，有什么了不起。当天放学我也书包一扔，围着那儿跑了21圈。花了多少时间，以及有多辛苦，甚至有没有计数正确，都记不清了，4000多米在现在的我看来是一次中跑的距离，但在“四面都是高高的墙”的彼时，跑完它实在是要激动地描述很久的一个壮举。
所幸的是，那次攀比仅仅进行了一个回合。还好那个时候，我们有足够多的时间，来寻找足够多的新鲜。
初三以后，天经地义地开始青春叛逆。对课间操、足球管制、强制午休等规矩进行种种抗拒。人总是在失去以后才知道珍惜，现在来看，课间操是多么美好的安排啊——课间安排你下楼到操场活蹦乱跳下，伴着滚滚人流和扬起的尘土，观摩隔壁班的女生，嬉笑打闹。但那个时候，就是愿意病怏怏地赖在教室不出来，趴着睡个二十分钟，还能做上个梦。
于是总是被罚去跑步，因小失大，一堆人跑还好，不知情的还以为田径队的搞集训，一个人的话，就太落寞了，那边教室书声琅琅，这边操场肝肠寸断。
整个中学时代，我没有住过校，住校生还要做早操的，而且早操之前，还有例行的跑步。那个时候天都没有亮透，跑着跑着，还以为是真的在跑，一醒来，果然真的在跑。
自中学喜欢足球，对跑步更加深恶痛绝。中学的体育课，无非都是这样：几个女生例假，剩下的拉出去跑几圈，揉揉拉拉，然后篮球的篮球，足球的足球，作鸟兽散。那个时候，总是咬牙切齿地赶紧把圈跑完，跑步就是享受佳肴前的那段饥肠辘辘的时光。
不过还是有跑步考试的，男生有50米、1000米和1500米的达标成绩。好在拜踢球所赐，正儿八经考起来，拿个满分还是水到渠成。也唯一在获得成绩的那个时候，能觉得跑步的那么一丝好。
大学期间，我的主体运动就完全成了足球，而且体育课也分门别类，于是理直气壮地选了足球课。唯一的跑步体验，恐怕就只有每节足球课开始时的跑圈热身。
真正开始持续有规律的跑步，我想应该是研究生期间了。特别研一暑假实习的那段时间，每天也是朝九晚五，在偌大的北京奔波得不成人形。挤在归去来兮的公共交通上，望着窗外的天黑和万家灯火，心急如焚，想着足球场上已然打烊。长此以往，缺乏锻炼，行尸走肉。往下看，仿佛肚腩一起，心中悲凉一叹，尚未成功，就已大肚，真是粮草先行。
刚好寝室里还有不怎么喜欢剧烈团体竞技的小龙，不谋而合，于是陪着一块儿去跑步。北大跑步气氛其实浓厚，BBS上还辟有跑步版，上面交流各类跑友心得体会和个人突破。每年还有环校跑，参加北京马拉松在单位时间跑完一定距离，还可以体育免修。那时正值盛夏光年，每晚去五四体育场跑步，总不孤单。
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听歌跑步的习惯，只是单调地重复地跑啊跑，看着正对着我的“太平洋”这三个霓虹大字，一圈又一圈，十圈跑完，也不知道压腿，直接躺在足球场的绿草上，抬头找星星。那个时候，感觉非常舒服。身体的汗出来，荷尔蒙和肾上腺素也如期而至，迷醉着自己。
那个时候还不算真正意义慢跑，10圈4000米，计时一般是19分钟跑完，后来才听说，有氧运动30分钟后才消耗身体脂肪，后悔莫及，好比当年井挖到一半，离水源咫尺之遥，就另觅它处，功败垂成。
后悔归后悔，总归是后来的事情，当时还是快活的，跑完步，再去洗澡，神清气爽，沿途还有被风吹过的女生，这就是夏天应有的模样。
好在那段实习只勉力持续了6个星期，等到时间归于自己掌控，踢球的时间和频次逐渐多了起来。读书时候踢球，一般都踢2、3个小时，而跑步撑死跑半个小时。跑步，最后成为了没踢成球的运动补偿，因此总是在晚上，有一次雅兴大发，特意绕着未名湖跑，但仅仅就跑了那么一次，因为路况复杂，容易崴脚，况且容易打搅到湖边别有用心的人。
工作以后，告别了随心所欲的年纪，开始万劫不复的朝九晚五，踢球也变得捉摸不定，而不像读书时，只要你想就可以。于是重拾跑步，我从一开始，就没怎么想过街跑，深圳的马路，似乎连自行车都没有留道，况且屡闻夜盗，跑着跑着，怕跑没了。公司贴心，居然有腾出一间不大不小的房间，置了一些体育器材，跑步机有两个。最初的时候，我就在跑步机上跑，一边看着体育节目、或者MTV，窗外是远处的车水马龙，窗内是自己的汗如雨下。跑步的引申意义在这个时候最容易被唤醒，奔跑啊奋斗啊努力啊进步啊成功啊，都给你一种甜蜜的幸福将来感。
后来住处附近的体育公园终于被启用，终于再次有了长长地标准的跑道，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——是的，从跑步机下来，你会觉得你的腿脚还在华而不实地移动着。也开始记录每天跑步的距离，并幻想着有一天，累积起来说，吓，居然可以绕地球一圈了。那也算是一个人生的壮举罢。
那么，跑步究竟能带给我什么好处呢？或许对意义的探讨，本来就不应该，你说围着体育场跑10圈，还是回到原地，物理意义上，做功为零，如果拼命探究，会给自己的每一步打上功利的烙印，甚至有陷入虚无主义困境的危险。肤浅地说，跑步让我学会了多少首歌，每次跑步，耳机戴上，听各色新歌，于是几个轮回下来，全数会K。唯一的不足时，跑的时候，有时候兴奋过头，旋律甚至从嘴里迸出来。还好体育场不是孤独的体育场，就是喧闹的体育场，总有你隐藏的地方。
我一度认为，跑步时可以帮助你思考，但其实这也是以讹传讹罢了，思考在哪里都可以，只要你没睡着。事实上，跑步时头脑经常是空白的，就算有在思考什么问题，也只能成为片段，游离在大片空白的间隙，事后回忆起来，很难成形。跑步就是跑步，单纯地去实践它，反而会有意外的惊喜。
比如体形方面，还基本上维持了读书时的运动型模样。身体也没出什么大毛病，三年多的时间，没得过一次病，对关心我们的人而言，这是最大的福祉了。体育场上晚上跑步的人越来越多，有玩票的，那些人跑跑停停，甚至干脆散起步来，三三两两地成了我前行的障碍，也有令我肃然起敬的长跑者，他们已经有精瘦的身躯，而且每一步都迈得很有力。我认为他们身体处处，甚至皮肤的毛孔，对跑步都有了原始的渴求，如果有段时间没跑，耳畔就会听到自己身体发出的呼唤，去跑步吧，去跑步吧。
如今，跑步的零成本、易得性使我花在跑道上的时间，比花在我最爱的足球场上的时间还要多。你甚至可以没有鞋（没有衣物也可以，那就是裸奔，但也得没有观众才行），在体育公园跑步的时候，就经常看到裸足者或走着，或跑着，这种跑法还是不提倡的，因为脚会被磨出泡来。但运动精神还是可嘉的。村上春树在《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》里提到跑步的好处，“首先是不需要伙伴或对手，也不需要特别的器具和装备，更不必特地赶赴某个特别的场所。只要有一双适合跑步的鞋，有一条马马虎虎的路，就可以在兴之所至时爱跑多久就跑多久。”在现在看来，只要有人，就够了。
关于跑步的终极好处，我曾经未雨绸缪地幻想，假如路遇歹人，被人手持器械追逐，我至少可以跑得过他，说不定还能跑垮他再绳之以法。这也唤起了我对另一个命题的思考，那就是，如果遭遇威胁生命的事件，我们的潜能能激发多少，我们能一直以飞快逃命的速度跑多久？是将一切记录和法则抛之脑后逃出生天，还是合情合理地跑到瘫倒在地，无奈地嘟囔“随你怎么着吧”？我只是叶公好龙地想想，并非期望这样的闹剧发生。
随着年轻渐渐远去，我的心态也由躁动变得淡定很多，体现在竞技体育上，就是经历了太多的悲喜，狂热的足球，仿佛已经不适合不再青春的我们，或许跑步这样安静的，私人的运动，会更好一些。它不像任何一项团队运动，你能做得总是那么有限，跑步，让你幡然醒悟——你还是你自己身体的主宰，你摆动双腿，就可以靠近你想要的目标。我在跑道上跑过，在跑步机上跑过，在街道上跑过，在公园里跑过，在校园里跑过，我在我的人生里跑着，并将继续奔跑下去，而且始终掌握着奔跑的方向。
评论